我在安南开了一家酒肆。

隔壁的阿苓姐是个热心肠的人，我初到安南，帮了我不少忙。

这间铺子也是她为我找的，和老板讨价还价了许久，看得我新奇极了。

可惜好人不长命！

阿苓姐在床上痛呼了一天一夜，产下了一个女婴。

嘹亮的啼哭声下，是一片死寂。

一卷草席结束了她这一生。

刚刚出生的女婴被随意搁置在一旁，她的父亲已等不及迎娶新妇了。

我抱起她时，她轻轻勾起我的手指。

因为阿苓姐的恩情，也因为她。

二两银子，我带她回了酒肆。

我为她取名念苓，看着她从一个玉雪可爱的小团子渐渐长成一个娇俏的小姑娘。

她的存在，让我和这久违的人世间有了羁绊。

魔渊多年，我从未见过如此鲜活的生命。

就连一旁的花灯都有些逊色了。

熙熙攘攘的人群冲来时，阿念的手从我手中滑落。

我正想穿过人群拉她回来，却见一个红衣少年将她一把拽走。

热闹的街道突然狂风大作，惊慌的人群互相推搡，摊位上的花灯滚落一地。

眼看阿念离我越来越远，我顾不得其他，施法脱离人群，迅速追去。

我找到阿念时，那红衣少年正用双手掐着她的脖颈。

“住手！”

我挥手施展灵力，红衣少年顿时被击退到一边。

他抬头看向我，满脸不可置信：“娘亲，你竟为了这个杂种和我动手？”

我将念苓拉到身后，冷冷地看向他：“把你的嘴放干净点，她是我的女儿。”

“还有，我可不记得我有什么儿子，随随便便就管别人叫娘，你才是不知道从哪来的杂种。”

“有娘生没娘养的东西，没人教过你什么是基本的礼义廉耻吗？”

红衣少年竟哭了出来：“娘亲，我是小满呀，你怎么能忘了我。”

“自从你那日离开后，父亲便将错误都归咎在我身上，狠狠责罚了我一顿，这些年更是对我愈加严厉。”

“娘亲，你得跟我回天宫，你要告诉父亲，你不是因为厌恶我才离开的。”

说着那红衣少年走上前拽住我的衣袖，拉拉扯扯。

我心下烦躁，用力拍掉他的手：“滚，怎么，你连人话都听不懂吗？

再告诉你一遍：我不是你娘！”

红衣少年眼神发狠，看向念苓：“是不是因为她，你才不要我？

那我便杀了她，这样你就会回到我和父亲身边了。”

我立刻施展灵力，和他对了一掌。

不再留情，接连出招。

在被我数次击退后，红衣少年神色阴骛，深深地看了我一眼，随后不再恋战，转身逃离。

自那日遇到红衣少年后，我便将阿念看顾的更紧了。

临近及笄，我拘着她在家学习算筹账册等掌家之技。

刘氏药铺的少掌柜，与阿念年岁相近，相貌出挑，品行不错。

更难得的是，他与阿念自小一起长大。

两小无猜，情投意合。

在问过阿念的心意后，我便为她定下了这门亲事，待及笄后便出嫁。


云鹤仙君与琼霄仙子是天宫中公认的神仙眷侣。

他可以为她抗雷劫、入魔渊，更是为她一句戏言落入凡尘。

这样圣洁的爱情里，却有我这么一根扎眼的刺。

我是云鹤仙君落入凡尘的凡人妻。

怀着身孕被他带入仙界，却被囚于荒角。

生下的孩子也视我为耻辱，要认琼霄仙子为母。

我心如死灰，纵身跳下诛仙台。

可后来父子二人却红着眼，祈求我再看他们一眼。

……我是云鹤仙君的妻，为他诞下了唯一的子嗣。

却住在整个天宫中最荒僻的角落。

寒风刺骨，食不果腹。

因为他的心上人——琼霄仙子厌恶我。

琼霄仙子是他的挚爱。

他可以为她抗下雷劫，可以为她深入魔渊。

更是因为琼霄仙子的一句戏言——若你历尽红尘仍钟情于我，我便嫁与你。

便跳入凡间。

而我就是他们这圣洁爱情里扎眼的一根刺，云鹤仙君那一世的凡人妻。

更遑论，我登上天庭时，已有身孕。

今日的天庭格外热闹。

连我住的这个荒僻角落，也能听见丝乐声。

仙婢趾高气扬，将一件舞女衣裙扔在我面前。

“今日乃少君的百岁宴，仙君恩准你在宴上看一眼。

这可是琼霄仙子为你求来的机会。”

我连忙捡起衣裙。

仙婢一脸鄙夷:“贼心不死，仙君独爱琼霄仙子，岂是你这凡俗姿色能够勾引的。”

我面带讽刺:“仙君定是太爱琼霄仙子了，所以才与我生下子嗣，不舍得心上人受这生育之苦。”

“啪”，一个耳光落在我的脸上。

那仙婢被我激得气急败坏。

“贱人还敢犟嘴，待我禀告仙君，你再也别想靠近少君主。”

小满一出生就被云鹤抱走了。

这百年来我只见过他屈指可数的几面。

为了小满，我不得不敛起锋芒。

众仙云集，推杯换盏。

丝竹声乍起，舞女们轻甩长袖，纷纷起舞。

我混在其中，小心翼翼地寻找着小满的身影。

这就是那所谓的，看一眼小满的恩赐。

忽地一阵大笑声响起。

一位醉醺醺的宾客站起来，轻佻地指着我。

“此女倒是颇有姿色。”

“不知是否有仙侣，可否赐于我？”

无数道视线落在我身上。

有仙君开口。

“这不是云鹤仙君的那位凡人妻嘛，怎这般打扮。”

此言一出，满室寂静，我身旁的舞女们也止住了身形。

众仙皆知，凡间数年，是云鹤仙君羞于启齿的禁忌。

此时我终于找到了小满。

他正坐在高台上，和他的父亲一起俯视着我。

目光交汇的那一刻，我清晰地看到了他眼底的厌恶。

云鹤仙君皱了皱眉。

“今日乃小满的百岁宴，你身为母亲，不仅对他毫无帮助，还要丢他的脸。”

小满立刻哭闹起来。

“她一介凡人，怎配做我的母亲。”

说罢便扑到琼霄仙子怀里。

“小满不想要她，琼霄姨姨你做我娘亲好不好？”

琼霄抱着他，一脸慈爱。

“小满，她毕竟是你的生母。”

小满哭得更凶了，用手指着我。

“你走，你走！”

“我不喜欢你，我不要你当我娘。”

哗然声响起。

我像是被钉在耻辱柱上。

我忽然想起，刚生下小满时。

他也是这样依赖着我。

咿咿呀呀，笑得天真。

我困在这个笑容里，心甘情愿折断傲骨，固步自封。

何其可笑，又何其可悲。

议论声越来越大。

云鹤开口呵斥。

“还不把她带走。”

带回去，带回那个荒僻的小院里吗？

将余生都寄托在他人的怜悯之上吗？

我不愿！


两旁的仙婢抓住我的胳膊，拉着我向外走。

我狠狠甩开，向外跑去。

守在席间的侍卫一拥而上。

云海相连，广阔无际。

我拼命地向前跑，却还是在诛仙台前被逼停了。

我站在诛仙台前，一脸决然。

“放我回去。”

云鹤看向我，怜悯里夹杂着嘲弄。

“斗转星移，人间百年，你那些亲友早已化作了黄土。

你离开天庭，还能去哪里？”

我语气坚定：“纵是轮回，终会相见。”

他嗤笑出声：“容安，太天真了就是愚蠢。”

“你在这天庭里懂点事，我自可保你长生无虞，衣食无忧。”

我直视着他，语气坚定：“我不想要这个。”

他有些生气。

“没有我，你一介凡人，还能去哪里？”

我轻笑:“去我想去的地方。”

我的双脚一点点后退，直至边缘。

在众仙的震惊中。

我转身，跳下诛仙台。

最后一刻，我好像看到了云鹤向我扑来。

大概是错觉吧。

罡风咧咧，撕裂我的皮肤，鲜血不断洒落。

没机会再多想些什么，我陷入了无尽的坠落。

穿过云层，触到地面，却并未停下。

我从昏迷中醒来时，正躺在一处峡谷中。

四周弥漫着黑色的重雾，隐约能听到不知名生物尖利的叫声。

“呀，还没死？”

我努力睁开眼。

是一个女子蹲在我身旁，双手拨弄着地上的野草，见我醒来，她惊讶地扭过头来。

“这是哪里，怎会有如此重的瘴气？”

“这里是魔渊，人间和阴间相连的地方。

除了鬼就是魔物，你一个活人怎么跑到这来了？”

我有些茫然。

“我不记得了。”

“罢了，那些魔物快要出来活动了，先跟我来吧。”

她挥挥手，示意我跟上。

峡谷间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，自那日落入魔渊起，不知不觉已过百年。

阿恨唤我不知。

因为我什么也不记得了，连名字都忘却了。

阿恨于我，亦师亦友。

在这魔渊中给我一份庇护，又传授我修行之法。

让我有能力自保。

结丹之后，阿恨要我重返人间。

“如今你已结丹，在人间行走已无虞，你且去人间历练一二，寻一寻你的修行大道。”

虽早已做好了离别的准备，但到了分别这日，还是有些不舍。

阿恨想抱抱我，却穿过了我的身体。

看着阿恨黯淡的神色，我抬手虚环住她。

阿恨轻轻一笑。

“你此行虽有些许波折，但终无大碍。

不过你离开凡世太久，还是要多加小心。”

我看着她，轻抚上她的脸庞。

“阿恨，你所恨何人？”

“左右我要去人间走一趟，若是你愿意，我去替你了结他。”

阿恨却摇摇头。

“那人的功力远在你我之上，如今你虽已结丹，但对上他，没有胜算。”

见我的神色黯了下来，阿恨复又开口。

“等你回来，我就告诉你我的故事好不好。”

“好，待我归来。”

阿恨仍不放心地叮咛道：“不要冒险，我已经失去很多了，我不能再失去你。”

我笑着颔首：“好。”

此一别，归期遥遥。


婚期越来越近，两人都被仔细叮嘱，不可再在成亲前见面，免得坏了规矩。

面对我的唠叨，阿念满口答应。

如果我没有撞见墙头上的那个小脑袋的话，我大概会感到欣慰，感叹她长大了。

墙头上的少年伸出头来，四下张望，将怀中的包裹递下来：“阿念，这是我从西街卢师父那里买的马蹄糕，还热乎着呢，你快吃。”

阿念接过糕点，眉波流转：“谢谢青云哥哥，今天没有给我带酥酪吗？”

“那个今日卖完了，我明天早点去，一定给你买到。”

墙上的少年不好意思地挠挠脑袋，看向心爱的少女。

桑树下，少女抬头看向自己的未婚夫，又羞答答地低下头。

突然，少年猛地睁大了眼睛，结结巴巴：“知姨，我，我就是路过，路过，我这就走。”

我从屋里走出来，看着他们二人：“怎么走，再从墙上翻出去？

也不怕叫人看见了笑话。”

阿念拉住我的衣角：“娘亲，是我要他送的，你别骂他了，我再也不敢了。”

我假装绷紧了脸：“怎么，还没成亲呢就帮着他说话，哄骗我这个娘亲。”

阿念连连摇头，拉着我的衣袖，甜言蜜语不停地往外冒。

那样子瞧着可怜极了。

“扑哧”，我笑出声来。

“好了，晚膳已经好了，看在你的份上，就留他这次吧。”

“还不从墙上下来，等着谁请你呢。”

少年连忙翻身跳进院里：“谢谢知姨。”

“仅此一次，下不为例。”

“嗯，我晓得，知姨。”

二人相视一笑，快步进屋。

少年人的情意，总是格外炙热，令人动容。

十月初九，宜嫁娶。

鞭炮声噼啪作响，小孩们说着百年好合，嘻嘻哈哈地来讨喜钱。

我牵着阿念的手，亲自将她送进花轿。

小轿晃呀晃，很快就随着接亲的队伍远去。

来贺喜的朋友们纷纷回到酒肆里落座。

我舍不得阿念，拜托相熟的友人照看宴席后，借口更衣悄悄离开。

我隐去身形暗中向接亲的队伍追去，想再送一送她。

可越走越觉得不对劲。

逼疭的巷子里，我竟看到了倒在地上残破的轿子，旁边躺着几个不省人事的轿夫，显然是遭人毒手。

我的阿念不见了！

我目呲欲裂，强迫自己冷静下来，思考任何有可能绑走阿念的人。

余光中瞥见了一抹红色，是那日的红衣少年！

体内的灵力疯狂运转，我一拳打出：“是不是你暗算我的女儿，你把她带到哪去了？”

红衣少年接下这一招后，丝毫不恋战，转身便跑。

我施展步法，全速追击，手上动作不停，不断向他攻去。

红衣少年被我打得哇哇吐血，却丝毫不敢减慢速度，只顾着埋头狂奔。

我追着他出了城门，越过土地庙，又没入丛林。

在树林里疾行数百里后，他却突然停了下来，对着一侧喊道：“父亲，我就说绑走这个杂种一定能引娘亲前来，就是因为这个杂种，娘亲才不要我们的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