母亲迫于祖母的眼神胁迫不敢开口挽留，站在我的旁边神情黯淡，面露愁容。

“可曾听清？

既然大师说玥丫头裹脚破府上运势，就暂且不给她裹了，行了，我乏了退下吧，整天一副衰相，看着晦气。”

祖母轻蔑的扫过我和母亲，转身离开。

我无视祖母的讥讽搀着母亲准备回屋，母亲凝视我的面孔良久。

“玥玥你是不是？”

话未说完又摇头自洽。

我耳边是母亲的自言低语，我噤若寒蝉。

夜里父亲忙完公务回来去看望祖母听闻今日一事。

连探望都不曾有，回到后院径直走近侧室的屋子。

我见母亲面色悲戚，仿佛我的人生在此落下句点一般。

我耍宝的凑上前去：“娘亲！

我今夜陪你睡。”

母亲勉强勾起嘴角抚慰我的头顶：“乖。”

我见母亲仍旧消沉的情绪，眼睛向下一扫，拔腿跑向门外。

“咚——” 母亲看着脚下的水盆，微微发愣。

我拖来等身量的板凳坐在母亲腿边，挽起袖子。

“玥玥，你这是要做什么？”

“给您洗脚呀。”

我坐在板凳上仰着头朝着母亲笑，伸出小手去挽母亲的裤腿。

“你是嫡女怎么能做这种粗活，快起来，这些让下人做就好。”

母亲被我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，从悲伤的情绪中脱离出来。

我抱住母亲想要移走的腿，强硬的褪下鞋袜。

我看着饱经风霜的“三寸金莲”，忍不住感到鼻酸。

扭曲的脚趾被压制在足底，畸形的脚背高高耸起。

母亲羞于将自己的私密部位展露在我的面前，见我盯着小脚。

母亲略显尴尬：“娘的脚裹得不好看，你别看了。”

我回过神来：“做女儿的怎么会嫌弃您呢，您就让我尽一次孝吧。”

我不等母亲回话将脚放在水盆中。

母亲见木已成舟恐水花四溅打湿我，遂不再挣扎。

我捞起水为母亲细细清洗，母亲注视我的目光慈爱欣慰。

“玥玥，这裹脚啊关系女子的一生，婚姻，丈夫，体面，只有乡野村妇才会板着双大脚，娘不想你因为娘的过失受委屈，你懂不懂。”

母亲仍旧不放弃的劝说我，丈夫的前途抵不过女儿幸福的一生。

我知晓母亲的一番苦心，静默的清洗着手上的一双小脚。

第二天，母亲让我去给姐姐送伤药，试图让“过来人”刺激我。

我见姐姐为了适应小脚，疼痛难忍仍要下地行走。

一旁的教养嬷嬷还在不断规诫行走施力点。

“大小姐可不能再偷懒，昨晚受的罪要长记性才行。”

我这时才注意到姐姐红肿的双眼还衔着泪花。

记得刚裹好的脚到了夜里闷痛难忍，像炭火燃烧一般痛苦。

常有忍受不住偷偷解开的，通常都是挨顿毒打后再次裹紧。

姐姐注意到我：“你来做什么，看我出丑吗？”

我和姐姐年纪相仿时常被人拿来对比，姐姐因嫡庶之分受过不少委屈。

我无意火上浇油：“母亲命我来向你取经。”

姐姐强忍痛苦勾唇一笑：“我听你不能裹脚，等我裹出最标准的小脚可不要羡慕。”

这时婆子上前让姐姐浸着洗脚水解裹脚布，撕开裹布时连带着血肉一起撕扯下来，脓血淋漓。

“啊——” 我笑出了声：“妹妹无福消受，此等尊荣姐姐替我受了，我万分感激。”

姐姐强忍着不在我面前出洋相，还假意安慰我：“倒也无妨，你以后别哭就是了。”

我看着姐姐裹的青紫肿胀的小脚，微微一笑，不吭声。

三月底，贵女组织出游聚会。

我踩着一双“大脚板”在众贵女之间异常扎眼。

上流贵女以我不规正统的名号带头孤立我。

我悠悠然然的站在湖边独自欣赏风景，一时间耳目舒畅好不自在。

就在这时，我忽然听见一声尖叫： “啊！”

“救命啊！

有人落水了！！！”

我回头看过去，一女子在水中挣扎扑腾。

落水的是丞相之女，其余贵女都想上去施救，妄图攀扯关系， 然而受小脚的阻拦，加之距离过远，统统心有余而力不足。

我连忙环顾周身找到长杆，递了过去：“快！

抓住。”


母亲一生最伟大的作品是我的一双小脚。

她对我甚是严苛，坐立行起皆有约束。

我虽是贵女中的典范，但并不开心。

一日家宅失火，我因裹小脚而无力逃脱。

只能眼睁睁看着母亲跑来救我却因坡脚狼狈摔倒，葬身火海。

再次睁眼，我回到了该裹小脚的年纪。

…… “奉天承运皇帝诏曰，白氏有女兰心蕙性、贤良淑德，当为世家女典范，其母教养有方特此封为正五品夫人。”

母亲面对圣旨喜极而泣，父亲的脸上与有荣焉。

我愣了好一会儿，才反应过来，我重生了。

重生到了我嫡姐裹脚那天。

我四下环顾一圈，看见周围站着的都是妇女，她们眼神空洞，无悲无喜， 犹如提线木偶一般。

“啊——！！！”

姐姐的惨叫声拉回我四散的神经。

本朝律法要求贵女孩童时期裹脚，上流社会女子皆以小脚为美。

母亲虽为主母但由于幼年裹脚失败，右脚有些坡。

芸夫人因一双小脚精致又漂亮引得父亲爱不释手。

此时，我被两个婆子按住双肩直视姐姐裹脚的现场。

膀大腰圆的婆子将玉白可爱的脚趾一根根掰折拢在一起。

在脚趾缝间撒上明矾粉，裹布缓缓收紧。

我眼看着忍不住蜷缩起发僵的脚趾。

婆子在这期间把脚趾勒弯使脚向下卷，使劲裹紧。

“疼！

好疼，我不要裹脚了，放开我！”

姐姐面色涨红的嘶喊着。

芸夫人默默坐在角落里抹着眼泪，但并未开口叫停。

锋利的绣花针将收拢缠紧的裹布严丝合缝的封住，硬挤进尖头鞋里。

小脚裹好以后，婆子连连道喜：“恭喜大姑娘，恭喜芸夫人。”

我只看得见白布上渗透出来的血色，以及鼻尖传来隐隐的的腥气。

想不明白喜在何处？

“玥玥，你可看清了？

这脚啊是越早裹遭的罪越少，你姐姐这都晚了，骨头都长好了裹出来不美观，你这年纪刚刚好……” 母亲在一旁以姐姐为案例劝说我。

我看着瘫倒在床榻上丢掉半条命的姐姐，心中渐渐升起一个疑问。

抬头向母亲发问：“既然是罪为何还要受，不裹就是了。”

母亲愣了一下义正言辞反驳我：“众人皆是如此过来的，你可不许胡闹，母亲因此……罢了，母亲都是为你好。”

我低着头静静听着没吭声。

芸夫人抬起通红的眼睛看着我说：“二姑娘，我虽心疼音儿，但万不敢不给她裹脚，这是决定女子一辈子的事情啊。”

我下意识想反驳，环视屋子一圈，看着一屋子小脚女人，沉默了。

耳边不断传来姐姐犹如孩童般的声声低鸣，久久不曾停歇。

这时母亲开口提醒：“这个月底你也要裹脚了，最近就别乱跑了。”

“女儿晓得了。”

我嘴上应着，低垂的眼珠滴溜溜打转。

母亲因自身裹脚的失败，遭遇婚姻不顺，丈夫不喜。

我深知无法改变母亲根深蒂固的传统思想。

只能另辟蹊径。

走出房门沉思苦恼之际，撞上来人。


我想起上辈子母亲奔向火海救我的场景，无论如何也狠不下心冷面相对。

“娘，你别逼我，女儿还裹脚只能选一个，若你仍然固执己见，那给尸体裹脚也未尝不可。”

我狠话威胁。

母亲被我的举动吓得花容失色：“玥玥，不要这样，娘只有你一个孩子啊。”

我和母亲对立相望，眼角皆衔满了泪花。

母亲对我的爱让她始终做不出强硬的手段。

“都退下！”

母亲喝止上前欲阻拦我的婆子。

片刻后屋子里只有我和母亲。

“娘不想你重蹈覆辙，过的像娘一般坎坷，但若比起失去你，一切都不算什么。”

母亲凝视着我的眼睛倾诉，说完便转身离去。

此事过后，府中下人再也不敢议论我裹脚之事。

我的生活恢复了平静。

夏日正值酷暑，皇上下旨到圆明园避暑，宴请众官员携带家属一同前往。

我兴致冲冲的收拾着包裹，幻想着肆意玩耍的身影。

侍女掀帘进门：“小姐！

不好了，芸夫人那厢也在收拾行李。”

我眉梢一横：“什么意思，不是只能带正室出门吗。”

侍女面露忧愁：“老爷这会还没来通知我们，夫人那里也没收到消息，那厢芸夫人和二小姐都在收拾包裹。”

我怒气上涌：“父亲这是什么意思，正室还在却带着侧室外出见客，还有没有把我母亲放在眼里！

不行我要去问他。”

我夺门而出，奔向书房。

父亲在小厮的笔墨伺候下写奏折，见我怒形于色，出奇的没有训斥我。

淡淡然开口：“越发没有规矩了。”

小厮见我进屋退出书房。

“为什么不让我母亲去！

你这是宠妾灭妻，母亲可是你的结发妻子。”

父亲一反常态，面对我的无礼非但不训斥，还同我解释。

“你母亲腿脚不方便，不宜舟车劳顿，你又天性顽劣不服管教，我特此请旨皇上，道明缘由，想必皇上不会在意。”

我看着父亲气定神闲的解释说辞，心中早已知晓父亲恐怕是要放弃我和母亲，慢慢将芸夫人和姐姐带到人前。

“你敢这样做，我就去报官！

让众人看看你是如何的荒淫无道，如此对待原配，让皇上贬你的官，让你在同僚面前抬不起头！”

我言语犀利，打破了父亲维持的良好气度。

“你！

逆女。”

父亲怒发冲冠。

我赶在父亲唤人前脚底抹油溜回后院。

父亲终究宝贵他的仕途，决定带着一家人前往。

“娘！

你说我穿哪件好看？”

我高兴地围绕在母亲身旁逗趣。

母亲嘴角衔笑看我：“玥玥穿什么都好看。”

我考虑到玩耍方便，换了身不起眼的衣裳。

临行这天，车队洋洋洒洒的占了很长一段街道。

我和母亲坐在马车里面，眼馋的看着护卫骑得大马。

知晓母亲无论如何不会让我“解放天性”。

我瞧了半天才移开视线。

“嗖嗖——” 马车被外力猛地逼停，我和母亲摔落座椅。

“有刺客！

保护夫人！”


我将人救了上来，仆从方才赶到，带人下去换衣。

众贵女看着我的眼神复杂难辨。

我无视他人眼光，兴冲冲跑去骑马。

上辈子因为裹脚局限了视野和足下，许多想要尝试的玩乐被规矩束缚，教导不可为，需时刻注意端庄，保持贵女的气度。

再来一回誓要过的顺心。

我在驯马师的帮助下做到了骑行一小段距离。

自由的灵魂徜徉在这片草地上，银铃般的笑声不断充斥着整个场地。

众贵女站在原地维持着矜持的身形，眼神却在不经意间流露出些许羡慕。

但自小的规训告诫她们，我这样是不对的。

“大哥，那女子是谁？”

旁边突然传来男子的声音。

众贵女连忙问好：“大皇子，二皇子安。”

二皇子摆手免礼，好奇地重复了刚才的问题。

“白家二姑娘白轶。”

换过衣服的丞相女儿回答道。

“这世间还有不裹脚的世家女？

不成体统。”

二皇子下意识谴责。

大皇子没应声，视线紧盯我在马上疾驰的身影。

我马术尚不熟练，抽马臀的力度没有控制住，马儿以为我要加速，疾驰奔跑起来。

“不好，马失控了！”

紧盯场内的二皇子惊叫。

身边一道身影光速闪过。

“大哥！”

大皇子猛地窜上马厩里的专属坐骑飞驰出棚。

我沉浸在要坠马断胳膊断腿的恐惧中，危急关头甚至还有精力跑神，这样的死法至少比上辈子强。

不断有枯枝杂叶从我身侧脸颊划过，我害怕到双眼紧闭。

这一刻我能感受到风的形状，生命是如此鲜活。

“唰——” 我被一只突然从后面伸出来的手抓住胳膊，身体在这一刻猛地腾空。

再度落到实处，我惊魂未定的睁开眼睛。

马匹穿过丛林来到一处广阔的花海，风景秀丽，芳香扑鼻。

我愣愣的看着壮阔的场景，沉醉在景色中一时间失语。

“受伤了吗？”

一道清澈的男声打破了我的沉迷。

“啊！

你是谁！

快放开我！”

我被陌生的男人吓到，惊慌失措的想要挣扎下马。

“喂——” “噗通。”

我挣扎的力度过大，两人在马上失衡，大皇子拥着我反身一转猛地坠落在花丛中。

我紧紧蜷缩着身体，不敢睁眼，直到被人放开。

感受到没有威胁的气氛缓缓睁开眼睛，看清来人。

忙起身行礼：“大皇子！

谢谢您救了臣女。

臣女万分感激。”

大皇子瘫坐在花丛上，看着我佯装的矜持模样：“免礼。”

“受伤了吗？”

上下打量着我的状态。

我活动四肢仔细感受一番：“回殿下，臣女安好。

您没有受伤吧。”

大皇子见我无事，不甚在意的摆手：“无事。”

我从未与男子单独相处过，甚是不自在，忙找借口逃离。

“殿下，我该回去了，侍女见我不在该担心了。”

我捉摸着大皇子的态度忐忑开口。

“那就回吧。”

大皇子起身往来时的方向走，我紧跟其后。

回去的路上未曾言语，侍女见到我平安归来时眼泪都要下来了。

“小姐！

你可吓死奴婢了，呜呜呜。”

“我这不是好好的嘛，回去可不许向母亲告状，我不想被禁足。”

我嘱咐侍女统一口风。

“哼。”

我看向声音来源处，看见到大皇子的背影， 他和二皇子不知何时也出现在了这里。


回府万幸母亲不曾问起今日之事。

“小姐！

你头上有东西。”

侍女沐浴时提醒我。

“什么东西！

快帮我弄下来！”

我惊恐的以为是在丛林中带回来的虫子，尖叫起来。

“是一朵花。”

侍女递过来一朵小花。

我接过带回家的花，不禁想起大皇子，上辈子从未见过，没想到今日一见仪表堂堂，救人时也是一副君子作风。

“小姐，你脸怎么这么红？”

侍女看着我突然泛红的脸颊发问。

我慌乱解释：“水太热了，蒸的。”

“我又没说是假的啊。”

侍女迷惑。

我不再开口借机伪装少女心事。

中秋佳节皇上宴请众臣及家属。

父亲因母亲脚疾从不带正室出门，侧室上不了台面。

免得同僚借题发挥非议，所幸独身出席。

众人在府中准备妥善家宴，只等男主人回府。

父亲怒气冲冲走进府中，见了我一通责骂。

“不孝女，你可知太后原本属意你为二皇子妃，特意找大师合了你俩的生辰，就因你不肯裹足，太后打算暂停考虑，换人选，真是气煞我也。”

原本张灯结彩的喜庆氛围被父亲的怒骂静滞下来。

父亲一味地将过错归咎在我的身上，全然不提大师嘴里唯恐影响到他的仕途，才放任我不裹脚的行为。

骂过我之后，朝着母亲发泄怒气。

“子不教母之过，身为母亲将孩子教导的如此叛逆，什么都由着她来，这家是要翻天，都给我回去闭门思过，我白府原本能再进一步的，都被你们这群无知妇孺毁了。”

说完甩手掀翻就近一处方桌，甩袖离席。

祖母同样面露不喜，起身离椅：“今夜暂且不聚了，都各自散了吧。”

离开时擦肩路过我们母女俩，祖母身旁的婢女挑衅似的撞了我的侍女。

面色嚣张，由于我们理亏只得忍下。

待众人离去，我打量着母亲的神色，小心翼翼的抬手拽母亲的袖脚。

“娘？”

母亲僵硬着脸色没有给我丁点回应。

深夜回房，我躺在床上消化着父亲带来的负面情绪。

“砰——” 房门被猛地推开。

几个身强体壮的婆子带着家伙闯了进来。

“你们要干嘛！”

我惊恐的看着来人。

母亲最后从门外进来，平静的看着我。

“玥玥，娘再三考虑，这时关乎你一辈子的事情，娘不能由着你的性子乱来。”

“抓住二姑娘。”

母亲给婆子下指令。

我被强制的脱下鞋袜，恐慌的看着一旁扯布的婆子，脚趾被大力掰折着试探柔韧度，四肢被牢牢捆住。

我看着裹脚布缓缓靠近我的脚，应激的回想起上辈子的惨痛。

我不要像个残疾人一样活着，我再也不想回到那样的日子。

强烈的厌恶情绪和害怕让我在婆子一时不察下挣脱束缚。

我余光看到婆子带来的篮子里反光的物件，俯身夺过。

“都别过来！”

母亲见我拿着剪刀抵在脖颈间，害怕极了，声音打颤。

“玥玥！”

“快把剪刀放下，你这是干嘛呀，何苦这样伤为娘的心，我这都是为你好啊，你还不明白吗？”